經過一段滿是黃土與揚塵的小徑，再爬過幾個緩坡，就能看到縉云山。

(資料圖片)

八月，一場大火將它燒得光禿禿的，原本的蒼翠變成黃沙。2022年8月21日22時30分許，重慶市北碚區虎頭村凹兒坪發生山火，兩天后，大火燒到了縉云山的主峰。直到8月26日8時30分，北碚區與璧山區交界火場明火全部撲滅。

為了將物資送上山，志愿者們不得不用挖土機開鑿出一條土路，然后將滅火器、水、冰塊等物資背在胸前身后，一次次穿梭在火場里。后來人們得知，這些小伙子是從重慶各地自發趕來的摩友。

2022年12月，“00”后摩友張雨回到了縉云山，試圖介紹當時的救火路線。現在，警戒線仍標注著“危巖區域，禁止人車進入”。隱約能聽到摩托車的轟鳴聲，那是車友們三三兩兩地進行“跑山”訓練。

縉云山腳下。圖/九派新聞記者 王怡然

【1】駕駛4萬多元的公路賽車上山

張雨坐在車上，念念有詞。“前面是個彎，然后再向右拐，再右拐，再左拐……”

起火后，他是最早來救火的人之一。當時，他和朋友們在網吧上網，看到消息說縉云山起火，他耳機一丟，就沖了出去。

2001年，他出生在北碚區，后來搬到了渝北區居住，和朋友們一同經營著一家摩托車店。小時候，父母總是帶他到縉云山上玩，用他的話來說，對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充滿了感情。當他聽聞縉云山起火時，第一反應是“回去救我的家”。

張雨在縉云山待了整整七天，遠在成都的媽媽也哭了七天。每天通話時，媽媽都囑咐他“幺兒，注意安全”。情況最緊急時，北碚氣溫每天都在40度以上，他和朋友們睡在露天的草地上，稍微合下眼睛就得繼續送物資。

每天，他的胸前、背后都裝滿了物資，摩托車后座也總是捆著東西。最初，他駕駛4萬多元的公路賽車上山，這是他的報備。第二天，他感覺這輛車能裝載的東西太少，就借了一輛幾千元的踏板摩托。

他回憶，當時看到一位摩友騎了一輛20多萬的車，他還勸對方“沒必要”，因為“摔一下車可能就是一萬塊錢”。他粗略統計了一下，救火結束后，有700多位摩友的車遭到磕碰，“總價值最少也有幾十萬元”。

有抖音粉絲私下給他打了3000元錢，他沒敢收。還有人想要通過他給縉云山火災捐錢，他全給買成了汽油，供給救援車輛。

張雨估計，“那幾天北碚百分之九十的摩托車都在山上”。開始是車不夠，后來消息傳開，“摩托車全都來了北碚，變成車太多了，上面說需要多少，下面才能放人進來。”

參加救援成了他這一年來最驕傲的事，但這不是他第一次表現熱血。

他曾多次和朋友們扭送偷車賊到派出所。還曾開車將偷車的人拉到山上，讓對方自己刨個坑，再把他埋進去，“嚇唬她一下，讓他以后不敢這么做”。

救援結束后，張雨把自己的摩托車店改名成“聚溪重機”，他說，這個名字的意思是“涓滴水流匯聚，就成了小溪”。

“我們00后不只是在街上玩，一天無所事事，每天在家里面玩手機。出了這種事情，我們要證明自己，我們是能給國家做出貢獻的。”張雨說道。

【2】前職業賽車手，卻傷得最厲害

周超的腳腕上有一塊圓形的傷疤，凸出皮膚表面。這是救火時留下的，他覺得永遠都不會消掉了。

26年前，周超出生在貴州。他曾是一名職業賽車手，參加過大大小小的CSBK（中國超級摩托車錦標賽）賽事。現在，他是一名朝九晚五的上班族，在解放碑的一家IT公司里工作，摩托車是他的代步工具。

救援細節歷歷在目。他說，那幾天不管是不是救援的，只要摩托車一停下，就有一群人涌上來把車子填滿，拍怕車子說“走吧”。

“出事”那天，是凌晨三點多。他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了，但還是決定載一個志愿者去縉云山送物資。

路上有浮沙和碎石，車子抓地力弱，他運氣差，摔了車。他的腿被壓在了摩托車下，路上的一塊碎石穿過腳腕，血順著褲子滴滴答答流下來。他說，撩起褲子，隱約能看見里面的骨頭。

周超被送下了山，在山腳邊坐著。后來，兩個交警見狀，將他送到了醫院。周超后來回想，那時他過度亢奮，也感覺不到疼，在醫院簡單包扎了之后，他又回到了現場繼續救援。

數不清又跑了多少趟。周超開始覺得腳隱隱有些不適，但他還是沒停。中途休息時，一個大姐指著他的腳大叫起來，血已經在順著褲腳在滴滴答答向下流。他推脫說沒事，但大姐立刻“沒收”了他的摩托車，讓他下山去休息。周超不走，大姐叫來了七八個人，有人抬著手，有人抬著腳，把周超從山上橫著抬了下去。

這次腳傷后，周超躺在病房里，徹底下不來床。他還不停用手機幫忙聯絡，平均每三秒一個電話，將近72小時沒有合眼。病房里，源源不斷的鮮花、水果和慰問品被送進來，都是粉絲們打聽到他所在的病房后送來的。

受傷的事，他沒敢告訴女友。女友對他參加救援并不支持，怕他危險，也覺得他沒時間陪自己了。直到周超受傷后第二天中午十二點多，手機全是女友的未接來電，他覺得“瞞不下去了”，告訴了她。

得知他受傷，核酸結果還沒出來，女友拔腿就往醫院跑。確認他沒事后，又氣不打一處來。此后的一周時間里，兩人每天都在病房里吵架。周超卻一副“死不悔改”的樣子。“哪怕知道是這個結果，當時我肯定還是要去。”他說。

在病房里住了整整20多天后，他每次上藥都要用棉球捅進腿上的洞里轉一圈。最初，他把身下墊著的床單抓破了好幾個洞，而后每天換藥時的痛感，都讓他覺得像“殺豬一樣”。

這次意外的受傷，讓這個前職業賽車手感到意外。他是認識的人里傷得最厲害的一個。即便如此，他仍覺得這件事很值得，也點燃了他想要做公益的心。三個多月后，他又響應了社區的號召，下沉做了一名“大白”。

周超腳上的傷疤。圖/九派新聞記者 王怡然

【3】參與山火救援后，摩托車手希望澄清誤解

王龍今年34歲了，老家在福建。他數不清自己玩摩托車有多少年了，從十二三歲時開始，大概有20多年。

在越野車圈里，大家都知道，他玩摩托車的年頭長，技術好，人人都叫他一聲“龍哥”。他和25歲的符楊等十余人一起，共同參與了北碚區的山火救援。

最初，是符楊得知縉云山起火的消息。他是一名兩年工齡的貨拉拉司機。“那時候我坐在車里就想，去不去呢，真的猶豫了很久。”符楊說。

那時火情剛起，沒有人知道摩托車能派上什么用場，符楊擔心，帶著摩托車去，可能會“招人煩”，畢竟“這東西聲音太大了”。于是，他把消息轉發到了200多人的摩友群里。

王龍還打了電話向縉云山的人詢問，得到的答案是“可能用不上摩托”。

幾個人猶豫半天，最后決定先過去看看。他們用貨車拉上了十幾輛摩托車，到了縉云山，發現摩托車剛好能派上大用場。

在現場，他們算是經驗豐富的老騎手。有些年輕的孩子來參與救援，年紀看起來可能只有十三四歲。山上的路難騎，王龍不好意思直接說“技術不行背多了容易摔”，只在旁不住地提醒著孩子們“少背點”、“少背點”。

走之前，他們每個人買了一個大的雙肩包。后來，因為裝的東西太重，幾天下來全都壞了。書包壞了，就換成了竹背簍。只是背簍的肩帶很細，背兩趟，背上就被勒出兩條細長的紅痕。

而正是這個竹背簍，讓騎手火上了熱搜。全國各地開始向重慶捐贈竹背簍。

王龍不理解，為什么火的是龍麻子。

龍麻子的真名叫龍杰，在公開報道里，他家曾經窮到買不起米，母親離家出走。后來，他的父親也去世了。在重慶貨場奔波跋涉之后，他成了被《人民日報》點名表揚的救火英雄“龍麻子”。

在王龍看來，所謂“玩越野車的都是玩世不恭的‘富二代’”，是外界的誤解。很多來救援的年輕車手，其實都像龍麻子一樣，他們并不富裕，有時連給摩托車加油都加不起。

王龍希望，參與山火救援這件事，能讓人們對玩摩托車的年輕人有所改觀。“我們不只是‘爆場子’（重慶方言，指在街上很吵）。”

他解釋，平時玩摩托車時，他們也會用貨車拉著摩托到專門的場地，生怕上街會吵到別人。在他看來，只有剛騎摩托的小孩會去“刷街”。

他還在年底接了5檔綜藝，希望能夠將摩托車介紹給大眾，為摩托車“去污名化”出一份力。

王龍給小學生做分享。圖/受訪者提供

【4】約定明年植樹節來山上種樹

現在，周超的生活已經恢復如常。去救火這件事，只在兄弟們一起喝酒吹牛時偶爾聊到。

要說與以前的生活有什么不同，他說，領導向別人介紹他時，總會附帶提一句，這是我們重慶山火時的“救火英雄”。

王龍覺得，身邊參與救火的人，都漸漸不再提到這段經歷。但是沒有參與過救援的人，仍然會把他們視作“英雄”，時不時向他們提起。

身邊人的態度也發生了明顯變化。曾經，提到玩摩托車，人們覺得他們有些“不干正事”。參與救火后，身邊的人會指著自己的孩子說：“要向哥哥們學習！”

“有什么不同嗎？好像沒什么變化，除了更窮了。”王龍和符楊笑了起來。

參與救援并沒有給他們的摩托車店帶來生意。他們將近三個月沒開張，符楊也辭去了貨拉拉司機的工作。閑暇時間，兩人還參加了當地的藍天救援隊，以及當上了防疫志愿者。

現在，王龍開辦了一家摩托車培訓學校，教十歲左右的孩子學摩托車。有些家長自己是摩友，有些家長是看到山火救援中的摩托車隊后，萌生了讓孩子學習的念頭。

這次經歷，也讓他們更加熱愛重慶這座城市。

家在貴州的周超，本來一直在回貴州和留在重慶間搖擺不定，救援過后，他堅定了想要留在重慶的念頭，并于12月和女友在重慶結了婚。

重慶人張雨曾聽到來救援的消防官兵說，參與了這么多次救火，還從來沒像這次一樣，能在火場吃到過冰棍。整塊的冰塊，冰棍、冰西瓜，都是摩友們一筐一筐背上去的，源源不斷。渴了，在沙地里刨出瓶水喝；餓了，幾個人分一份盒飯，撕一小塊面包。最初兩天艱難的日子過去了，后面的救援因摩托車隊的存在，變得比以往輕松。

重慶的冬天到了。縉云山上，燒焦的樹干旁已經長出了層層疊疊的綠芽。

“參與救援是你們2022年最值得懷念的事嗎？”九派新聞問他們。

“肯定算得上。”周超說。

“不止今年，是長這么大從來沒經歷過的事。”王龍和符楊說。

“這是我這輩子活到現在，經歷過的最重要的事了。”張雨說，“明年你還可以過來，植樹節我們都約好了，要來山上種樹。”

被砍掉的樹木底部長出了新芽。圖/九派新聞記者 王怡然

九派新聞記者 王怡然 發自重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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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來源：九派新聞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