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文淑，出生于1990年，現任南陽文學院副院長、《躬耕》副主編，作品發表于《海外文摘》《躬耕》《南陽民俗》《南都晨報》等刊物，榮獲第7屆南陽市優秀文學藝術成果獎青年鼓勵獎。

當一切入睡，唯你獨醒，星光下酒，是什么讓你酩酊，讓你癲狂，讓你悵惘，讓你輾轉反側？倘若浩瀚讓人迷失，偉大讓平凡格格不入，那就讓流螢提燈引路，我們來講講往事，講講夜空下那些迷路而尋找歸途的人吧。

3年前的夏夜，我在阿壩海拔3000多米的高原古城上，看山頂的燈光，覺得有住在星星里的人。彼時，未來尚遠，整裝待發的時刻總是充滿美好愿景，我們會披荊斬棘，會擁有體面而光鮮的工作，會與這世間美好迎頭而遇。然而，世間的事哪有什么一帆風順，所謂歲月靜好，不過是有人替你負重前行。

許是離天空太近的緣故，高原上的人和事都遲緩很多。一直到初夏，宿舍院子里的櫻桃才紅了，晚歸的時候摘幾顆，玲瓏剔透的，味道卻很酸澀，正如那時候剛剛畢業的我們，鮮艷熱烈，卻還未知世事艱險，我們會遭遇欺騙，遭遇離別，遭遇舉步維艱。

辭職那晚，在宿舍二樓的天臺上，舉目望去，是高原的燦爛星空。小五走出來，遞給我一支煙，說：“姐，來一根吧！”故作嫻熟的世故，卻在月色下顯出稚嫩的眉眼。

我們喊他小五，事實上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寶貝一樣藏著的身份證，我知道他未成年，知道他從外省來。才到高原半個月，這個漂亮的男孩子已經曬出深一度的小麥色了。他安慰我說：“工作上受點兒委屈，沒什么的。你看我，小馬哥罵我，我從來不還嘴。等我學好了，自己去開一家影樓。”月光灑在他少年意氣的臉上，分明就是我聽過的對白：這一次，誰都不能阻止我成功。

當一切入睡，是否有人能陪你講講往事？縱然還能再提起的都已成為往事，縱然還能再提起的都已不是往事。在浩瀚的星空下，個體的生命往往顯得格外渺小，好在我們都不曾放棄，好在我們依然努力生活。相信我們經歷的每一段過往都不是徒然，新的一年，愿你心之所向都從容篤定，愿你前途有光。

讀《許允婦捉裾》

許因謂曰：“婦有四德，卿有其幾？”

婦曰：“新婦所乏唯容爾。然士有百行，君有幾？”

——《世說新語·賢媛第十九》

想是那一天日光正好，透過雕花彩繪的碧色紗窗便浸染了綠，映著空氣里落落的塵埃。女子微抿了唇，抬頭望進那人英俊卻帶了輕蔑的眉眼，目光安靜而倔強。

“新婦所乏唯容爾。”他嫌棄她長得丑，她便坦言自己容貌的缺陷。絲質的錦衣薄薄的，泛出冷意，握在她手中，卻也細細密密地被汗水打濕。也許她并不像她以為的那樣無堅不摧。

“婦有四德，卿有其幾？”這個將要和她共度一生的男子，絲毫不掩目光里的嫌惡。

“德如妹，奇丑。”這世間，許多美好的事物經不起一個輕輕的轉折，容貌亦然。對于女子而言，難過的不一定是容貌奇丑，大不了絕了郎才女貌的幻想，安靜平凡地走過一生。偏生上天給她一顆七竅玲瓏心，品性高潔，心高氣傲，卻為世俗奚落、踐踏，這才是殘酷所在。你看，“交禮竟，允無復入理”，洞房花燭夜，良人拂袖而去，在漫天的紅和描金喜帕下，那雙寂寂垂下的眸子，掩去的是怎樣的清冷和傷心……

容貌對一個女子有多重要，由此可見一斑，而容貌對于女子的重要程度，終究還是由男子的重視程度來衡量。“女為悅己者容”，因了你喜歡，她便精心妝扮給你看；“懶起畫蛾眉，弄妝梳洗遲”，也是因了你看不見而興致缺缺，甚而把自己弄到形銷骨立，也不過為一句“婉伸郎膝上，何處不可憐”。

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看許允的妻子，不得不佩服這個冷靜聰慧而又勇氣絕佳的女子。那一夜，紅燭滴淚，風剪竹窗，那個注定要和她相守一生的人卻拂袖而去。故事才剛剛開場，她卻已遍體鱗傷。怎樣走以后的漫漫長路，怎樣抵這一室清輝，怎樣面對世俗的眼光和這深宅大院里的閑言碎語，當最后一滴更漏劃開破曉的聲音，她眼中的光彩是否照亮前路？

劉義慶在文中寫道，許允冷落新婦，“家人憂之”。我想，這家人里面必不包括她，這樣聰慧理智的女子，便是再悲慘的遭遇，也必然要華美亮相，如同劉蘭芝被休前的盛裝出場，“著我繡夾裙，事事四五通”，那是隱忍血淚的驕傲。“令婢視之”，一個被夫君冷落的丑妻，竟然還能使喚得動府里的仆役，可見她平日待人親厚籠絡人心的德行和智謀。“無憂，桓必勸入”，只是聽聞桓范之名，她便審時度勢作此判斷，足見其聰慧明理。

許允依桓范所勸來見新婦，“既見婦，即欲出”。怎樣的慘不忍睹，才讓他片刻都不愿停留，一睹之下便要狼狽而出？“婦料其此出無復入理，便捉裾停之”，我想，這便是文中最動人的一幕，多強大的勇氣，才能讓她放下矜持與之對視，匆忙抓住他衣角的手指握出青白，瀲滟光澤在錦衣上蕩漾開去。

不會不震撼吧，他在她安靜而倔強的目光里。然而，話出口，卻還是帶了毒：“婦有四德，卿有其幾？”

“新婦所乏唯容爾。然士有百行，君有幾？”

“皆備。”

“夫百行以德為首。君好色不好德，何謂皆備？”

允有慚色，遂相敬重。

這段讓許允啞口無言的對白，我尤其喜歡。許允的狂傲自大和阮小姐的冷靜機辯妙語如珠躍然紙上。

“婦有四德，卿有其幾？”即便是嫌棄新婦貌丑，這男人也端著君子身架不屑直言，一副你自己反省的高傲姿態，就差口出惡言了，長這么丑，就別拉扯我了。雖未直言，想來那人臉上的神情也必是極傷人的。因為容貌丑陋，仿佛“德如妹”的優點也都可以被全部抹殺。

面對新婚夫君毫不掩飾的嫌惡，她亦目光沉靜，不曾退縮。“新婦所乏唯容爾”，世上哪有不傷人的箭，何況這鋒利的言辭還出自那個將與她共度一生的人。然而，進退之間，哪容得她流露半分脆弱，哪怕是強撐的平靜坦然，也要為那個舉案齊眉的期待拼盡全力。

“然士有百行，君有幾？”步步為營的針鋒相對，這份勇氣和聰慧實在令人心生敬意。

在自視甚高的許允眼里，這丑女是在挑釁他，“皆備”二字干脆利落，以貌取人、狂傲自大得甚至有些可笑、可愛。

“夫百行以德為首。君好色不好德，何謂皆備？”水到渠成而又天衣無縫的反詰，好整以暇地看對方無言以對。我仿佛看見阮小姐狡黠的無辜臉。這樣聰慧勇敢的女子，無論長什么樣子，我都覺得她可愛極了。

時間往前推得久遠一些，在沒有“三從四德”約束的先秦時期，女子的天性還未被封建禮教所扼殺，這樣勇敢的女子并不少見。“摽有梅，其實三兮。求我庶士，迨其今兮”，還等什么，就今天吧！《詩經》里的這位姑娘真是熱情奔放，放在今天，完全可以擴寫一部都市愛情片《剩女的吶喊》。《周禮》記載：“仲春之月，令會男女。于是時也，奔者不禁。”越接近古老狀態的我們越坦率，對于渴望不加掩飾，沒有太多束縛，人心也簡單。就愛情而言，今天的我們并不缺少這樣的狂歡和勇氣，唯缺耐心和執念。阮小姐的魅力不僅在于她謀尊重謀愛情的勇氣，更在于她審時度勢的耐心和進退有度。她不因為貌寢見棄于君子就自暴自棄，而是為了爭取自己的幸福耐心等候時機，勇敢機辯，最終獲得了夫君的尊重。

文章的結局頗耐人尋味。“遂相敬重”是什么概念，望不是相敬如賓才好。我更愿意相信這個聰慧勇敢的女子最終守望到了幸福。這樣的女子，在幸福面前不退卻，勇敢，自尊，便是愛也愛得有尊嚴，怎么能不讓人欽佩？幸福的真諦或許正在于那一捉裾之間的勇氣和執念。